​杜牧：春风十里不如你

杜牧：春风十里不如你

《笑傲江湖》中，祖千秋和令狐冲论酒杯，说是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，最好是北宋瓷杯，南宋瓷杯勉强可用，但已有衰败气象，至于元瓷，则不免粗俗了。说得有点玄之又玄。但诗至晚唐，也是有点衰败气象，就像李商隐的诗句说的那样“夕阳无限好，只是近黄昏”，相比盛唐诗，更多地笼罩在一种“郊寒岛瘦”般的抑郁气氛中，且不用说“葛衣碎断赵城秋”的鬼诗人李贺，就连绮艳的花间词诗人温庭筠也充斥着“万古春归梦不归，邺城风雨连天草”的惆怅。从这些凄风苦雨中，杜牧的诗却像一曲从雨帘中透出的清脆笛声，响彻了晚唐诗坛，带来些许盛唐的清新俊朗。

杜牧和李商隐，被后人称之为“小李杜”，但相比大李杜（李白和杜甫），杜牧的诗风却不像杜甫那样沉郁顿挫，倒有六七分类似太白的洒脱豪放。小杜无论是七绝还是律诗，都写得如行云流水一般酣畅潇洒，一改晚唐诗坛的艰涩晦暗之气。

说起杜牧，也是名门之后，书香门第。先祖杜预为晋朝有名的镇南大将，曾编纂《左传集解》。祖父杜佑著有《通典》，考明历代典章制度，任德宗、顺宗、宪宗三朝宰相。堂兄杜悰于武宗、懿宗两朝也官至宰相。

杜牧是个贵公子出身。《唐才子传》中说：“牧美容姿，好歌舞，风情颇张，不能自遏。”看来杜牧不但诗俊朗，人也长得帅，是晚唐诗人中难得一见的帅哥。像李贺、温庭筠等据说都长得不怎么样。

杜牧早年刚直有节，敢论及大事，对国家大事极为关注。他早年就以《阿房宫赋》闻名，据说当时“文士十数辈，扬眉抵掌，共读一卷文书，览之，乃进士杜牧《阿房宫赋》”。杜牧的这篇《阿房宫赋》在语文课本中就有，当时就觉得太优美了。我觉得《古文观止》上的文章以《阿房宫赋》和《滕王阁序》最为精妙。《阿房宫赋》和《滕王阁序》相比，文辞之美难分上下，但立意尚有过之。像“灭六国者六国也，非秦也。族秦者秦也，非天下也”以及“后人哀之而不鉴之，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”，更是有振聋发聩之效果，给当时浑浑噩噩的腐败晚唐一记警钟。

杜牧好多诗作也是这样，像《河湟》《早雁》等诗都是如此，我们来看《河湟》一诗：

元载相公曾借箸，宪宗皇帝亦留神。旋见衣冠就东市，忽遗弓剑不西巡。

牧羊驱马虽戎服，白发丹心尽汉臣。唯有凉州歌舞曲，流传天下乐闲人。

杜牧感叹当时的湟水谷地被吐蕃等外敌侵占，而朝廷却由于内乱无力收复。杜牧并非是那种只会吟风弄月或者皓首穷经的书生，而是胸有大志，有极高的政治眼光和军事才能的人。杜牧后来精研《孙子兵法》并为之作注，可惜当时的唐朝社会已是腐败不堪，杜牧没有用武之地，只好倾诉在一些咏史的诗作上。杜牧的咏史诗作往往是出人意料，有很多独到的新奇之见，像这首：

赤壁

折戟沉沙铁未销，自将磨洗认前朝。东风不与周郎便，铜雀春深锁二乔。

一般人论赤壁，常夸周瑜或者诸葛亮“羽扇纶巾，谈笑间，樯橹灰飞烟灭”，而杜牧却归之于东风，可谓新奇之见。有人认为是隐隐有种“时无英雄，使竖子成名”的感慨，也有几分道理。还有这首：

题乌江亭

胜败兵家事不期，包羞忍耻是男儿。江东子弟多才俊，卷土重来未可知。

一般人评霸王之败，或者说霸王太过暴虐，或者哀叹英雄末路。而杜牧却假设如果霸王能不气馁，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，这“卷土重来”四字说得气势恢宏，不知鼓励了多少失败者。

杜牧对当时的腐化淫靡的社会风气也是很反对的，像这首《泊秦淮》：

烟笼寒水月笼沙，夜泊秦淮近酒家。商女不知亡国恨，隔江犹唱后庭花。

有人评说杜牧不大尊重女性，有大男子主义的倾向，常苛责女人。像这首就苛求卖唱的商女，说她们唱“玉树后庭花”这样的淫靡之词，不知亡国之恨。在《题桃花夫人庙》一诗中他又嘲笑息夫人不像绿珠一样殉节：细腰宫里露桃新，脉脉无言度几春。至竟息亡缘底事，可怜金谷坠楼人。

其实也不尽然，像《泊秦淮》这诗正是暗讽当权者不识亡国之恨耳，小姐们所唱的歌都是客人们喜欢听的，哪个女子平日没有事就觉得“十八摸”最好听呀，还不是那些下流男人喜欢听吗？

至于息夫人那首，虽然王维对待息夫人的态度就宽容得多，而杜牧却有苛责之意，但是杜牧也没有直接苛责息夫人，而是通过歌颂绿珠这样有气节的女子（当然以现在的眼光看，绿珠也死得轻于鸿毛）来暗讽罢了。而且此一时，彼一时，小杜身处晚唐，当时的社会风气也早不如盛唐时健康，寡廉鲜耻、卖身求荣之辈比比皆是，在这样的情况下，小杜讴歌一下所谓的有气节的人物还是有些意义的吧。

当然，杜牧也并非一个好男人，尤其不是个好丈夫。小杜在《泊秦淮》诗中讽刺别人在《后庭花》这样的淫词艳曲中堕落沉沦，而自己却也在“春风十里扬州路”上丢了魂。

杜牧于大和七年九月，到淮南节度使牛僧孺手下做掌书记，这牛僧孺是有名的“牛李党争”中牛党的头目，历史上常说“牛李党争”大大地影响了唐朝的统治及国力（美国也有“驴象”两党，怎么没有影响国力，嘻，开个玩笑），一般印象认为牛僧孺是个大奸臣，其实牛僧孺也是个有名的文人，写过一本叫《玄怪录》的书，而且对杜牧还是很照顾的，也未必就是大奸大恶。

杜牧一来到扬州那烟柳画桥、风帘翠幕、春风十里、佳人如玉的江南温柔之乡，顿时就失魂落魄了。杜牧是名门之后，想必比较有钱，我们前面又说过杜牧长得也帅，旧时常说“鸨儿爱钞，姐儿爱俏”，这杜牧要钞有钞，要俏有俏，当然红灯区里都对他十分欢迎，于是他就天天冶游不止。

牛僧孺派了兵卒三十人换成便衣尾随在他的身后，暗中保护他，也监视他的行踪（看来牛党头目可不是白当的，搞特务活动有一套）。看到杜牧这样无所顾忌地放纵，牛老板倒也没有管他（也许牛僧孺顾及和杜家的关系吧），直到杜牧升了侍御史的官，牛僧孺给他饯行，才劝他说：“你以后当了侍御史，可就要注意一下了。”杜牧还不认账，就撒谎说：“我平生常自我约束，很规矩的呀！”

牛僧孺笑而不答。当即让侍仆拿来一个小书匣，在杜牧面前打开，里面都是尾随他的那些“特务”的密报，共有上千份，上面写的内容都是：某天夜晚杜书记到了哪个妓女家，没有出事；某天晚上在哪一个妓女家宴饮，也没出事……

杜牧看罢大为惭愧，于是流着泪向牛僧孺礼拜致谢。此后终生感激牛僧孺，所以在牛僧孺去世时，杜牧为他做墓志铭，极力夸了这个“牛人”一回。

杜牧在扬州放纵了十年，现在要离开了，自己也觉得有些怅然。可想而知杜牧如果也像柳永一样是个布衣之徒，恐怕要率先成为第一个吃歌伎饭的诗人了。说来杜郎对那些歌伎还是蛮有感情的，还写了著名的《赠别》二首：

娉娉袅袅十三余，豆蔻梢头二月初。春风十里扬州路，卷上珠帘总不如。

多情却似总无情，唯觉樽前笑不成。蜡烛有心还惜别，替人垂泪到天明。

这两首写得情意绵绵，虽然只是惜别歌伎们，但是读来也是很感人的。杜牧还有一首诗自嘲在扬州的往事：

遣怀

落魄江湖载酒行，楚腰纤细掌中轻。十年一觉扬州梦，赢得青楼薄幸名。

其中“十年一觉扬州梦”这句，写得很好，好多人虽然没有“赢得青楼薄幸名”的际遇，但是回想自己的一段往事，往往也有一场梦的感觉，所谓“事如春梦了无痕”。闫红有篇叫《既喜且恨是杜牧》的文章，说道：“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杜牧，最喜欢的诗句是‘十年一觉扬州梦，赢得青楼薄幸名’……我喜欢的是那种天涯日暮，凉风透衣，自伤自嘲之余仍留一分温暖的感觉啊。”说得不错，回想前事，人们自伤自嘲之余往往会对温暖难舍的回忆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。

因为风流事，小杜还留下了一件国宝，这就是给名妓张好好写的一首诗，名为《张好好诗》，尤其难得的是，这首诗的原稿一直保留到今天，如今静静地躺在故宫博物院中，千年前笔端中流出的爱恋，凝结在这张泛黄的麻纸上。要知道，唐代的纸本文物能保存到今天，还是很罕见的。

有人说杜郎的《遣怀》一诗是忏悔，但是我看杜牧却是“江山易改，本性难移”。杜牧到洛阳当了侍御史后，洛阳有个叫李司徒的人，家中的姬女很漂亮，但是知道杜牧风流成性，不敢邀他去家里喝酒，怕他看到眼里拔不出来。

杜牧还有这样一段风流韵事，他在湖州看到一个小姑娘，才十岁，觉得很好，就以重金下聘，约定十年之内来娶，但是杜牧因为有事一下子过了十四年才又来到湖州，那个女孩已经嫁给别人三年，而且生了三个孩子了。杜牧好生沮丧，写了这样一首诗：

叹花

自恨寻芳到已迟，往年曾见未开时。如今风摆花狼藉，绿叶成阴子满枝。

其实，那个女孩幸亏没有嫁给杜牧，据说杜牧的大老婆是个很厉害的女人，对付“小三”很有手腕。有个歌伎出身的女子叫程氏，都已经怀了杜牧的孩子（可能是这个歌伎也比较工于心计，怀了杜牧的孩子，所以就觉得能到杜家占一席之地了），却被逼出了家门嫁给乡下一个也姓杜的穷人。

这个穷人看来也是娶不起老婆的那种，不然怎么肯要别人的现成儿子。这大概也是杜牧精心安排的吧，找了个姓杜的，好让自己的后代不会改姓。但可想而知，程娘子的生活是多么不幸，不过后来生下的这个孩子，倒是继承了杜牧的“文学DNA”，成为晚唐的一位有名的诗人——杜荀鹤。杜牧这样到处留情，也是个十足的风流浪子，可不是女孩们可以相托终身的好男人。

不过杜牧的诗还是很帅气的，有不少广为流传的诗篇，比如：

九日齐山登高

江涵秋影雁初飞，与客携壶上翠微。尘世难逢开口笑，菊花须插满头归。

但将酩酊酬佳节，不用登临恨落晖。古往今来只如此，牛山何必独沾衣。

此诗读起来清爽可人，像这句“尘世难逢开口笑，菊花须插满头归”颇有几分盛唐诗中“一生大笑能几回，斗酒相逢须醉倒”（盛唐岑参的诗）的意味，在晚唐诗中极为难得，故也广为人传诵。

另外，诗至晚唐，境界往往越写越小，鲜有思接千古、神游万里、开阔旷达者，但杜牧这首《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》却不然：

六朝文物草连空，天淡云闲今古同。鸟去鸟来山色里，人歌人哭水声中。

深秋帘幕千家雨，落日楼台一笛风。惆怅无日见范蠡，参差烟树五湖东。

这诗中以“鸟去鸟来山色里，人歌人哭水声中”（几百年来，鸟总是这样在山色里飞来飞去，而人们一代代办喜事时歌唱，送丧时啼哭，就这样一辈辈地过去了），道出了人世的更替，确实令人感慨。而“深秋帘幕千家雨，落日楼台一笛风”也是既明朗健爽又低回惆怅，让人感想联翩。

杜牧晚年时生了大病后，自知来日无多，居然将自己平生所作的诗篇烧了好多，据说本来他写有诗作约一千多首，结果烧得只剩下两百多首。幸亏其外甥还保存了两百余首，杜牧诗作才有四百多首得以存世。这和白居易精心整理自己的诗作，并抄了好几个本子“备份”的做法大大的不同。

有人把杜牧焚稿和俄国果戈理将《死魂灵》第二部书稿烧掉相提并论，说是杜牧爱惜自己的创作，不允许有质量不好的诗篇传世，以损其名。但小杜不大像果老头那样固执的人，小杜本来就是个不拘小节、狂放洒脱的人，怎么到老了却变得有些迂腐起来了？这里胡乱猜想一下，说不定小杜烧的是早年写给歌伎们的太过肉麻的情书呢，嘻嘻，也未可知呀！这个猜测或许会觉得冒犯了前人，但我觉得倒是和杜郎的风流倜傥是相配的。

“清明时节雨纷纷，路上行人欲断魂。借问酒家何处有？牧童遥指杏花村”，读杜牧的诗句，就像坐在乡间的小店里，在杏花春雨中品味一壶村酿的老酒，别有滋味。